或许是书的名声太好了,以至如今的许多人,也就把书当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。但是这样的书,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为它下订单的。
我在图书馆里干了十年,有八年的主要工作就是订书。当初之所以钻到图书馆里来,就是冲着图书馆是个藏书的地方。从小,书在我的心目中就是神圣的。读中学的时候,父亲见我成天抱着书看,怕我把眼睛看瞎了,晚上就强行关了灯。我却悄悄溜到月光底下看,竟然真的差一点把眼睛看瞎了。就是真的看瞎了我也不会后悔,我认为人长眼睛就是用来看书的。正是这样如饥似渴地读书,我才感觉到我的脊椎骨一天天硬了起来,长在我肩膀上的脑袋,也不仅仅是个肉疙瘩了。
因此当馆长把订书的“大权”交给我执掌之后,我就知道什么样的书我该订,什么样的书我不该订。图书馆的购书经费少得可怜,我知道我订的每一本书,都必须真正对读者有益——能开启读者的心智,能增长读者的知识,能帮读者获取财富和人生乐趣。不符合我的这些订书原则的书,自然都会被我拒订。
有一天,有位在某校供职的副教授,拿来一张订单,那上面的书,即是不合我的订书原则的。自然也不合图书馆的图书采购规则。那是一本什么书呢?说得不好听一点,那是一本骗钱骗名的书。出书的单位骗钱,入选的作者骗名。出书的单位知道这样的书都是收集的一些学习体会和工作总结似的“论文”,拿到市场上是卖不出去的——他们也根本不打算到市场上去拿,他们只想让作者一个人订若干本,赚作者的钱。因此这样的书入选的作者就特别多,订价也特别高。那位副教授推销的那本收录有他的一篇“大作”的书,订价就高达660多元。他竟然还想要我们馆订两本!两本就是一千多元,这可以买多少本对读者真正有用的书啊!
我说非常抱歉,这样的书不在我们馆的入藏之列,我个人的想法,我们馆也不应该订这样的离读者很远的书。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起一大半,说:“那订一本总是没有问题的吧?”我笑一笑,说订一本也不可能。他立刻就从凳子上弹起来了,拿出大教授的架势说:“你知道这本书的顾问都是谁吧?你知道这本书的名誉主编又是谁吧?你知道谁谁谁是怎么高度评价这本书的吧?”我说这一切我都不知道,我只知道这样的书我不能订。他接着又鄙视我没水平,根本不配干订书这个工作。
我便抽开旁边最下面一格的抽屉,拿出一大摞找我出这种书的约稿信,也不客气地说:“也许我不配干这个工作,但我可以顺便告诉你,我如果想使自己的作品入选这样的书,我一本至少可以入选20多次!你可以看看,这上面的顾问,和名誉主编什么的,丝毫也不比你那本书上的差,只是,所有这样的约稿信,我都让它变成了废纸!我之所以还要把这些废纸放在这个抽屉里,就是随时准备着有人来向我推销这种书的。”他就这样被我气走了。
这样的书——包括名人、艺术家辞典什么的,我拒绝的至少有30多次。当然,也得罪了不少人。我觉得那样的书里,隐藏着太多可悲可笑的浅薄和庸俗,丑恶和卑微。有些人在此之前我还是很敬重他的,但一拿出这样的订单,或直接就抱了这样的书来,我立刻就把他看轻了。也许他真的写过不少文章,画过不少画,有过什么在一定范围内值得一说的业绩,但他一在乎这样的书,一向我推销这样的书,我就掂出了他灵魂的分量,就知道他的灵魂里还有着太多的值得好好清扫清扫的角落。
这样的灵魂钻进书里,只能让许多书变成一个个藏污纳垢的地方。这样的书,最终的命运,只能是被人拒绝和抛弃。